明天就到站了

“明天就到站了。”


陈福红挂了母亲的电话之后,长舒了一口气。作为学生的她,要从北方的学校回到南方的家,车票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陈福红的父亲是手机维修店的,不仅抽烟喝酒,还有牌瘾,不管孩子生活有多困难了,他也总是先顾及自己,母亲是服装店的营业员,家里还有一个六岁多的弟弟,经济条件非常不乐观。爹妈总是从侧面暗示陈福红要她在外面不要瞎买东西,前几天她在手机购票网站上看着对于她来说有点昂贵的动车票下不去手,于是她一狠心,就决定了坐大巴回去。她今年二十一,没谈恋爱。不是说不想谈恋爱,只是她脑子里都是毕业后快点找到稳定工作贴补家用的想法,现在兼职的工作不仅工资少而且非常不稳定,谈恋爱只会耽误她的时间,于是她就收了心,决定家里情况好点之后再说。她坐在大巴车后排的靠窗位置,望着窗户外面发呆。


“唉,这儿能坐不?”陈福红闻声回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穿着军大衣头发乱糟糟并且个头较大的男人,看样子,好像四十来岁。他的嘴角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他露出因为抽烟而泛黄的牙齿,冲着陈福红笑。陈福红非常想骗他这个位置已经有人了,但是看着那个男人手上提的一大包东西又不忍心拒绝。


“能坐。”陈福红低下头去,不想再看他的脸,男人听见她的回答后,欣喜地把那一大包东西放到架子上面,拉紧军大衣坐了下来。男人个头有点大,坐下来的时候陈福红忽然感觉有点挤,她下意识倒吸一口气并且皱了皱眉。


“丫头,不好意思啊,这地方就这么大点儿,俺胖,挤着你了。”男人挠着头发,尴尬道。陈福红没说话,撇过头去看着窗外,她等着发车之后就听歌闭目养神。“俺叫大龙,丫头你叫啥?”陈福红又听见这个男人操着不知道哪儿的口音说话。


“我不叫啥,没名字。”陈福红连头都没转过来,依旧看着窗外,她开始后悔让这个男人坐在邻座了。不仅有点挤,而且这男人还看上去不太干净。大龙讪讪笑着,见她这样说话就没继续问了。忽然,陈福红的电话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备注,是家里来的电话。她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大龙,见他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身上才接通了。


“喂?福红啊,那个...你兼职的工资..拿到没?”

陈福红听了她母亲问的这话就知道要么是父亲打牌输钱没钱拿给人家,要么就是要给弟弟的老师塞红包。

“拿到了,又是弟弟的事?”

“嗯...我学会要去你弟学校找他老师,钱又全在你爸那儿...所以....”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把钱留给自己一点不要全部给我爸,行了不说了,我现在转钱给你。”她还没等妈妈说完话就立马挂断了。


钱钱钱,只要打电话就是说钱。她有些恼火地扯了扯头发,把兼职的工资全都转了过去。陈福红兼职的工资自己一分钱都没动过,甚至都没捂热,就又转了出去,她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但是一想到母亲的脸就心软了。陈福红疲惫地靠着窗户,她想:既然爹妈本就知道家庭不太好,为什么要生弟弟来增加负担?凭什么我要委屈自己来养一个只会增加负担的小东西?陈福红萌生了这样两个令人发指的想法,但是很快她又否认了它们。


“丫头,大学生?”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大龙试探性地询问着陈福红,陈福红敷衍地点点头,还是没转过头来。大龙见她回应了讨好式地接着说:“嘿嘿,那敢情好啊,俺们家就俺侄子一个大学生,上的学校估计也比你差远了。”陈福红听了这话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你们几个丫头住一个屋子?”

陈福红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道“..四个。”

“条件这么好?四个丫头相处还行不?”


陈福红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征了一下。虽然说四个女孩同住一个屋子,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陈福红跟他们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们不愁吃不愁穿,时不时给自己添置新衣裳,只要饿了就能随时点外卖,商场里的化妆品店也是她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有时候她们约陈福红一起出门,陈福红只能以自己有事推脱掉,因为她没钱跟她们三个出去潇洒,她只要休息就要出去兼职,但她碍着面子怎么也不肯告诉室友们要去工作,没空休息。


陈福红不懂什么护肤,更不懂那些包包化妆品的价格为什么如同天文数字。但是四个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总归不能完全不说话。有时候晚上在寝室聊天,女孩儿之间的话题无非是买了什么东西,什么衣服好看,今天学校里篮球场上有谁谁谁在打篮球。陈福红没办法加入进去,所以每次聊天只能硬着头皮附和。但是又不能在她们面前表现得什么都不懂,不然就会被瞧不起,所以她好几个晚上躲在被子里悄悄百度护肤知识还有各种化妆品品牌的以及衣服品牌。她甚至连着两个星期只吃两顿,两顿都是馒头和豆浆,喝水就跑回宿舍楼打免费的。终于在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她买下了人生当中第一只口红,她悄悄一个人去商场,买回来之后没着急涂上,而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当着三个室友的面拆开。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在这个容不下她的环境下,他的虚荣心日益变大,她开始掩盖自己真实家庭情况,告诉室友,她父母说读大学的时候苦一点,回家继承家业的时候就能精明一点。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家业,唯一能继承的也只有那个小得像个棺材的房子。


一切都是自卑心理在作祟,自卑就像一颗种子,种下去之后没过多久就发了芽,在最开始的时候没及时铲除,到最后它就变成苍天大树,在心里深深扎了根。它结下的果实叫虚荣,食下果实的人会变得开始逃离现实,变得攀比,变得失去理智,丧失良知。


“丫头?你和寝室里另三个丫头相处还行不?”大龙哪知道陈福红在想什么,他歪着头又问了一遍。陈福红回过神来,看着大龙这张肤色暗黄的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相处很好,她们对我像对亲妹妹。”


她又一次因为面子撒了谎。


“那不挺好的,你得好好念,以后孝敬爹妈。”大龙看着陈福红的脸咧着嘴笑了,他一笑脸上的肉就堆了起来,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活像一个长了嘴的面团子。陈福红从一开始就瞧不起眼前这个话多并且喜欢傻笑的男人,她抿了抿嘴,皱着眉头又转了过去。这男的穿着破军大衣,连个行李箱都没有,就拿个麻袋装行李,瞧那个穷酸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种。陈福红暗自想着。


为了不被室友们知道自己坐大巴回家,所以她买的晚上七点的票,得第二天早上七点才会到家。车终于开动了,陈福红暂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抛在脑后准备休息休息,她带上耳机,靠着窗户睡着了。忽然她感觉到大龙在旁边动来动去时不时会碰到自己,她没办法再次进入梦乡了。


“你干什么动来动去没看见我在睡觉吗?”陈福红猛地回头瞪着眼睛看着大龙,紧紧咬着牙齿,她忍受眼前这个没个人样的男人已经到极限了。“你身上有跳蚤还是多动症?没完了是不是?”她扯着嗓子喊着,她这一闹,惹得车上好多人都回头看了过来。正当陈福红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包开了,她明明记得拉链是拉好了的。


一定是他,果然品行跟模样一样恶心。陈福红侧坐了起来,她伸手揪住大龙的衣领:“大叔,我看你也一把岁数了,老大不小的,手怎么长了眼睛还喜欢往别人包里看呢!”其实陈福红的包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一方面她是着急别人翻她包,一方面她是想教训教训这个看起来一穷二白的男人。


大龙一听这讥讽的话,也急了,他皱着眉头,把眯着的眼睛瞪了起来,拍开陈福红的手道:“你净瞎说!俺怎么就手往你包里看了?死丫头说话要负责任!”

“你做贼心虚了是吧?满脸横肉还不干净的样儿,穿个破军大衣还敢出门儿?你个老东西,一看就是你翻我包!你就是因为穷才翻我包!要不要脸了还!”陈福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的吵架声音把整个车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有的乘客站起来往后望,有的乘客喊着别让他跑了快报警,还有的乘客告诉陈福红要查清楚别冤枉了人家。

大龙听见陈福红把他说的什么也不是,还嘲笑他的外貌,他也站了起来,捏着拳头,粗犷的嗓音贯彻车厢:“你还他妈说你是个大学生,大学生个屁,俺看你就是社会害虫,满脑子全是浆糊,有娘生没娘养的种!俺是穷,俺就算吃不上饭俺也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倒是你,你嘴巴就他妈像个茅坑,一张嘴就臭,大学生哪有你这样的!就你这样你室友不弄死你?”

“你!我才懒得跟你这种没文化的东西多说,你穷,你要穷一辈子!老东西,你就是不干净!你就是恶心!像你这种人,活该你没钱!”

陈福红听了大龙的话仿佛失控了一样,哽咽着大吼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大龙的话像一把刀插入了陈福红的心口,被刀刺开的伤口有鲜血往外不停地冒,陈福红觉得好痛,根本喘不过来气。她是第一次被陌生人在众人面前直接说出了她的心结。

陈福红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她居然越发痛恨自己的家庭,她认为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父母给不了她想要的,她的生活才变得寸步难行。她的眼泪来势汹汹,像是积压了太多一时间如同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周遭的吵闹仿佛与她无关,有的人在斥责陈福红没证据就瞎说话,有的人在当老好人劝他们有话好好说,有的人拉开大龙告诉他不要跟学生娃一般见识。陈福红坐了下来,抱着开着拉链的包怔怔地看着窗户外边高速上快速往后倒去的风景。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泼妇,要是是她的室友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大声嚷嚷,说到底,她本质上和她们还是不一样,她还是一个活在泥潭里的人,就算她在这泥潭里挣扎了千百遍,也无法彻底逃离。


大龙和其他人打商量换位置做到了前排去,他就当自己今天遇到个疯狗了,没再纠缠下去。陈福红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眼眶里又蒙上了一片雾气。

“好累啊。”陈福红呢喃道


没过多久,陈福红就抱着包睡了过去。陈福红睡眠一直不太好,所以半夜总是睡一会就醒一下。四点钟的时候,她坐直了身子,没了睡意。其实在外读书的每个人回家的时候都会是激动的,但是陈福红现在非常抗拒,她宁愿一辈子不回那个家。还有三个小时就到站了,车上的乘客们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陈福红望着窗外咬着嘴唇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


车到站了,陈福红随着人流往下走着,她下车之后活动了一下身子就从大巴里面取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她拖着箱子往出口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越来越慢了。这个镇子连空气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脚下这条路这不知道读大学的这几年走了多少遍。以前走这条路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过,就只知道赶快回到家好好睡觉,而如今现在她却不想踏上这条路了,路的最那头就是自己那小得跟个棺材一样的家,她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回去,却也不得不回去,身上的钱完全不够支撑她再外面晃悠。她低着脑袋,拖着箱子往前走着。一路上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孩子哭啼的声音,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拖拉机启动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有。人们的穿着和时尚完全沾不上边,只能称他们身上的东西是由布料组成的,她瘦小的身躯往人群里走着她很快地变成这副画面里的一部分了。


果然,她只适合这里。

陈福红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但是却一直没人接。她一边木讷地听着电话那头的无人接听提示音,一边把自己藏进了人群,不一会就不见了。


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像陈福红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打开窗户看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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